
New York Public Library摄
家乡的城市水路通达,最方便我这种闲人行走“江湖”。人说湘湖是西湖的姊妹湖,可它们并不怎么相似。如去西湖最好避开多游人的地方,去曲径通幽处喝茶或吃饭,或晚上混入人群中去,享受片刻的嘈杂和灯火,也是美事;去湘湖则如青山拥我入怀,开阔敞朗,精巧桥板之间尚存野性,适合野餐或放风筝。晚上更好,四处无人,偶尔有人练习吹萨克斯风的声音传来,因在水边的缘故,声音四处投射,忽远忽近,我手里揣了东西吃,没带饮料,四周无店,只好痛饮月色:“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如今身在异国他乡,想起这些经历,终于可以动笔,打开饮食和行走的话题,以飨读者。
食物有颜色和风味,它来自滋养它的大地、天空和海洋,来自或新或旧的厨具,来自火焰、烟熏或蒸汽。但关于食物的故事,最终总是人来赋予。一盘简单炒菜中有世界各地人们的呼吸和心跳,真令人不用动筷就欣喜雀跃。点优食外送,我经常备注不要打电话,外送员从中国城到我住的韩国城来送烧鸭饭,经常需要很久,似乎是跨越了几类文化之后才送到。我不怎么吃辣,知道纽约川菜、粤菜多,历史也久,就集中吃这些。很多家烧味店都点过,总觉得平均下来,烧鸭和烧肉/腩仔出品稳定好吃,叉烧反而容易甜味重且腻,肉质也不好,如点瘦叉则更是煎熬。用caviar点则要准备听电话,偶尔走许多条街去自取,懒散一小时用来送自己的外卖,抱着一堆盒子走回家,不知有多轻盈。
更多时候我自己做饭,可以省略的步骤就糊弄过去,倒也不难吃。看了How to with John Wilson第一季后,手痒买了同一种米做意大利烩饭吃,因为对米的熟悉,成品比威尔逊好许多,至少不至于像他一样冲到马桶里去。和朋友聊饮食,我说,后疫情的独居者生活方式真真不同太多,从前我看一顿饭,知道这是布法罗鸡翅,这是寿司,这是煎得太熟的鱼;如今我看面前的饭,只觉得是一堆蛋白质、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的集合——然后又想到要不要加吃两个复合维生素糖果。一点生活气没有。算下来,消耗的蔬菜水果比国内时多太多,和兔子一样啃了不少讨厌的菜叶子,也并不觉得健康了多少。大学的校餐厅不尽如人意,不过我对午饭要求不高,吃碳水太多又令人昏昏欲睡,不如少吃。拿了纸袋就走:内装贝果、古巴三明治、冰冰凉水果思慕雪、各式样的炖鸡配米饭,甚至沙拉,都可以算一餐。汪曾祺《山河故人》里揶揄:“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两个钱都吃掉了。”我看确实如此。手里没几个钱,只都拿去吃,买书来啃,买电影或展票来混,或者买衣衫装点皮囊了——总之,先劝服自己,归于眼、口、耳的食粮,总是不虚的。
从前还没念大学时,钱也都拿来吃。湘湖的西苑越风楼在风情大道旁,应取自越王遗风之类的典故。吃饭也蹭些风雅的名号,例如“东坡鸡”就是一个招牌菜。其中鸡肉出品不稳定,时常会柴,不过东坡肉的肥油浓酱浸润米饭,吃在嘴里非常满足,香气四溢。西湖金沙厅的东坡肉烧鲍鱼比它更好吃,小份方方正正一块,配甜豆解腻,鲍鱼弹牙鲜嫩。我临行赴学前觉得会舍不得这块肉,点了大份过瘾,端上桌的竟是一个九宫格——愤愤吃掉两块之后,终于被腻得灌下一大碗茶,最后只能打包带走。可见口腹之欲不可太满足,小心变祸患。现在是半夜,写着写着,似乎甜咸油润的味道又泛上喉头来,不知道吃什么纾解才好。还有一道是刷了糖烤的南瓜,边上放有新鲜红枣、蜜饯枣几个,香糯滚烫。我喜欢南瓜做的食物:南瓜饼、泥、派甚至蛋挞,也爱喝加香料的南瓜汤。这道南瓜的甜糯和红薯不相上下,家里怎样蒸烤都难以复制,终于也成为心中一个抹不掉的念想了。
夏天,莲子上市季节,路边店里都有冰镇莲子卖,我去店里也点来作前菜。本以为会是新鲜的一朵朵端上桌来,要自己手剥的,端上桌才知道,为保持每一颗的冰凉口味,原是拆掉莲蓬碧绿外壳后的一粒粒青色小球嵌到沙冰里。总共十几个,竟如珍珠一般,和茶一起吃,让人感到通透的清爽。我的生日在夏天,贪图安静简朴,有时在湘湖边的饭店过。服务生看到我手里拎的蛋糕,就会叮嘱厨房煮生日面,内卧一个荷包蛋。面条是阳春面,烫且有猪油香气。可是他们总在快要吃完一桌菜的时候把这面端上来,导致我必须在胃里找一个未满的角落填下它。
所以要行走,不以运动为目的地行走,是为消食,也为思考。
我在上海念高中时,无目的的行走并不多,除了和同学出去闲逛或电影节一类特殊时刻外,总是走着终点明确的路,真是一大遗憾。记得一次电影节,我特意不搭楼下的地铁,从一个影院到另一个,走了一小时,虽然沿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对当日我的穿着和身体感受却无比清晰。彼时刚下过雨,空气湿润,有人手里提着半干的伞,有人拿着咖啡杯,我同幽灵一样四处晃荡,手插口袋里摸着钥匙玩儿。我知道自己看完电影后还是得坐地铁回公寓去——晚上在外流连,多半会被父母唠叨,然而这一小时我能享受孩童般身体的自由和乐趣,和运动对身体的纪律可大不一样,因此格外珍惜。因为不常闲逛,上海给我的城市记忆是非常分散的:我知道去哪里是要做什么,但很少了解路上的情况。那些熟悉的站点,例如上海科技馆,对我来说不过是方便打车的地点,边上有每天摔在地上的滑板年轻人。如果对一个城市的记忆只限于此,真是有些悲哀了。
今在纽约,可真到了city walk爱好者天堂。每每下学都是饭点,走过二、三十几街回家,街边意餐馆、披萨店或拉面店等都有人鱼贯而入,而我走得比寻常人慢,不仅是因为喜欢行走,也有刻意延长消磨时间的缘故。我不坐地铁,每天上下学,如不是时间紧张要打车,都要沿六或五大道走二十多分钟。有时六点多下课,看到路上堵车,暖色的车灯映照着晚上出来活动的鲜亮的人们,也映照我的路。一天中唯早起、晚睡、吃饭和在路上的时间我最珍重,别的一概都可以糊弄了去,真是半个学风败坏的生活家呵!路过餐厅时想起,我的同学朋友大多已不忌店内吃饭,我守旧,没有改,不知道是福是祸。路边四处望,也有的店装起隔离各个餐桌的屏风,看起来似乎安全些,然而带着害怕被感染的心情去吃,终究没有意思。等罢,等回暖,等春雨浇灭一切事物,等待无止尽。不过有些事确是不能等的,那些一去不返的细节和颤动,今天不努力睁眼看见,明天就消融在人流中了。
虽然写故乡时总有怀旧感,但我确实没有强烈的“落脚”概念,也没有自己正处于人生中的某个阶段的感觉。来读书之前,到纽约之后,我从未有一个瞬间,理解所谓归属感何在。我是个本雅明或波德莱尔所讲的flaneur,在各种不同地方,我只是飘浮和漫游,或许在气泡里,或许在灰尘中。因此,对我这种人来说,大概学生的身份是最美妙的,因为人们一般不对学生的生活方式作太多期待,我也获得职业上的短暂自由。至于物理上的落脚点,即驻足的房间,对我来说同“工作室”的概念更相似——我把书桌叫作工作台,因为这就是自己眼中“工作”的概念:在这台上,尽量做自己爱做的事,如果不厌烦,拿它吃饭也未尝不可。我在纽约的住处周围是一圈商区,光照并不好,每天只得见对面大楼上不断下降或爬高的光影交界线。反射来的太阳光似乎是假的,却在某些时刻真实照亮了我。
前日晚我早早吃了褪黑素,清醒平躺两小时后,欲入睡而未果,干脆起来拉窗帘,开灯读会儿书——我睡眠一直不好,也懒得调节。念的是我从前手抄的王夫之的诗话,读着读着才有困意,又不免觉得孤独,发微信给有时差的朋友,想要随便聊句天。朋友也不回复我,人生真惨淡!于是把椅子拖到窗前发呆。碍于水泥森林,此时不见月亮,也不见星辰,只有对面楼里短暂闪烁的灯光问候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此时还在办公。不像湖边听书的那些日子,这里太拥挤,不能以天地万象为宾客,多少无奈也只能释然,因为我自己才是那个宾客,天地且滋养且招待我罢了。半夜时的这些思绪,总是等来一个泥牛入海的结尾,可是兴致起落,随缘而已,没有回声又怎样呢?前夜依黄庭坚“此身天地一蘧庐”作一五言的打油诗,以为可以表达一个旅客理解的片刻真如。这里贴上来,既是结尾,也可以短暂告慰我这一段时期的行走罢:
去路何其远,书中不是渠。 惶然身所在,天地一蘧庐。
写完这篇又要去写语言学作业,下月初还有一次期中考,怎么不能长叹息。感谢有读者愿意看我絮絮叨叨直到这里。关于行走的哲学,和朋友为The Strand书店免费清理书灰时,找到一本Philosophy of Walking,她拿去了,我没能等得住,已下载电子本草草开读了——这可为我漫无目的的闲逛坚实了理论基础。去书店途中经过跳蚤市场,二美元从戴贝雷帽的爷爷手里买了一张香颂碟,收录四十年代法国歌舞片内唱的小曲子。这些电影看名字我一概不知,大约现在也没地方去看,能听一些也是好的。我口袋里是一堆一美元的纸币,朋友笑我太适合逛跳蚤市场,我想的确如此,因为我也一样一身的跳蚤,只能在不同地方蹦来蹦去,以求止住心痒呵。
高鹿鸣于2022年3月28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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