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min Gao

Implicit in the urge to speak is the quest for meaning, not necessarily the quest for truth. —— Hannah Arendt, The Life of the Mind


树的眼泪

(修改于2024年12月25日,原“写点什么,作为新一年的开始”)

最近我常常做梦,一些荒诞离奇,也有一些指向我已告别已久的事。我把这归于十一月考试紧张时期在Film Forum看的台湾电影展,大概侯孝贤的影像伸出手来搅动了我的记忆,让它们中该涌起的不涌起,沉寂的却愈烧愈烈。我的记忆难以回到没有看过《童年往事》的时候,它用带点笨拙又呆板的语气告诉我,一个人的童年故事能够如何在他人面前展开,又如何将那些平凡的祈祝,为神引路的声音,和童年的牙牙学语融到一起唱和。电影的英文字幕很小,有时我眼花看漏了字,又听不懂闽南语,有点沮丧。不过有时他们讲的话也未必那么重要,我好像听懂海浪一样地听懂了他们说话,翻译在想象中完成了。想象中,海滨的村庄里,金身已经潮蛀的神佛喃喃:听不懂有什么关系?“持身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自此,儿时从外婆家后山流下的那条小溪就时常入我梦中。流水冰凉清透,我赤脚在水里走,踩到尖锐的石头颗粒也不怕,直到水流将我的皮肤泡胀起来,我才站到干的浅滩上休息。水流包裹着一点泥沙,温柔滑过我的脚踝的感觉,我永生难忘。而夏天蝉鸣阵阵,日头当照下,远山里散不去的雾,也永远不能在我心头散去。

如今外婆外公已经搬了新地方住,离老房子不远。我偶尔行经,在路边远远眺望原址:现在好像废墟,可是我分明记得门前有一棵梨树,一棵金桔树,洗衣棚的石板边上长了杂草和藤蔓。院子左右都是光滑石头砌成的矮墙。左边的墙也作大门,翻过右边的墙,则可去到一片下沉广场上的白玉花林,底下潮湿泥泞,过去以后,林子连接河道,再就是山里,我所没有到过的地方去了。我无数次闭眼,都可以回到院子门口那条小路,走出去,左转,弯弯绕绕,是出去的路;再前进,穿过一条小道,越过一棵满是树脂的大树,就是另一家人的住房。我小时候和舅舅一起村庄冒险,叫这金色的滴下的树脂作“树的眼泪”,掰下来放到口袋里存着。如今我还是有拿一颗金桔放在口袋里闻的习惯。“树的眼泪”和我从外面捡来的各种奇异垃圾一起,形成了我的小小收藏。如今我的眼泪要去什么地方安葬呢?

我走了向左的路,走到上海,再走到纽约来,然而鞋子上还带着池水里的细沙,和寺庙台上的碎石,怎么不会步履蹒跚。我仍然怀想那个最缥渺的分岔,向右的,不知道通向山间何处的那条路。我要怎么告诉你,青苔如何覆盖短短窄窄的隔门,石头砌的不规整的坛子里,又如何摇曳出不认识的杂草……对小孩子来说,越过高高的茂密的草丛,就好像翻山越岭一样雄壮。记忆本身已经模糊,这条路也消失在时间中,如何诉说都是徒劳。我当然还可以在自我立足后拍一部影片,告诉你所有转弯后的风景,用残存的记忆雕铸出影像来。可是,打开院门右转后,树和围墙在六岁的我身上打下的阴影,耳边哗啦啦的风哮,夏天踩水玩的轻盈拍打声,它们在我人生的每一次右转向时都迅速涌现,又迅速退潮,像一个羞怯的问候。它们是影像也不能捕捉的。人可以雕刻时光,但再好的摹仿品都不是慰藉,只能为真实的记忆徒增一些悲伤。它们意在提醒我,一生的选择都不能回头,时间不能回头。大树和远山曾经为在四处上蹿下跳的我遮风蔽雨,如今在我离开前,也为我作了最后一次保护:如果只是因为如今的境况而对它们恋恋不舍,它们宁愿自己从未来过。

高鹿鸣

二零二三年一月四日于Caffe Palermo,小意大利,纽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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