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考试结束之后,我的高中生活就要告一段落了。事实上,我对毕业这类事从来没有太多不舍,现代科技已经足够允许我们和几乎任何一个曾有过交集的人继续联系,因此,愿意再见的自会再见,留不住的也不可强求。作为一个生活中的大部分交流都倚仗网络的现代人,我常常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以前的人们能够只靠留下姓名和地址,就保持长久的联系?好像现在打开聊天框发送一句问候,还没有从前他们坐火车穿过几十公里的森林敲开别人的家门那样热忱又容易。或许是一个现代性问题,又或许是因为越简单的事物,我们却越不愿意珍惜吧。
总之,我希望在这条博客里谈一谈自己在高中里认识到的一些东西。青年人的思考总是流动的,或许明年的今天,我就会觉得今天写下的东西莫名其妙了,不过我还是要写。我的表达欲总是旺盛的,于是这篇博客从一周前开始写,越写越长,现在已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毕业季的随笔小集了。
关于哲学
对于哲学作为一门被研究的学科或者一种工作,我想,我或许开始有了一种更为温和,或者世俗的认识。我开始碰触哲学的边界的高中生活,是一个不断对“哲学”这门学科祛魅的过程,我好像越来越熟练于在阅读时的某种激动的状态中退潮,在对于新鲜术语的狂热中冷静下来。清醒的思考是一道玻璃的墙,隔在我和文本的芳香之间。人在醉倒之后总会醒来,哭泣之后,泪水会使我们的眼睛视物更清晰——在这之后,我又何为?我不希望哲学对我来说只是一堆精巧的解释,一些可以随时在路上捡起的领域知识。面对新闻中的、生活中肉眼能见的苦难,面对愈发分裂的世界,面对棘手的、无法回避的作为公民的政治生活,我要怎么做?是否要“用”哲学做?哲学能不能被“拿来做”?我目前对此持悲观的态度,政治哲学与现实政治总有隔膜,哲学理论走向公共空间或者任何实用意义的路,都是凶险的。
如果说到其他分支的话,我对语言哲学和逻辑学也颇有兴趣,以至于目前还不能够确定自己未来想要钻研的方向。刚开始学习时,我会惊叹于他人观点的惊艳和论证的优美,而后眼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自身,从而陷入对于自己是否适合研究哲学的思考。这种功利性极强的问题是很难有答案,也无甚意义的。经过一些阅读、思考和写作,我依然会时时感到被理论压迫得无所适从,但同时也越发感到一种幸运:自己由于这种无与伦比的幸运,落入了这片智识的广袤田野,伸手就可以采摘一些谷物,那么为什么不付诸行动,勤劳地收割它们呢?人文学科中的部分问题“没有标准答案”的特性是吸引人的,但这种自由却也使浑水摸鱼变得容易起来。于是我常常提醒自己,在学习和研究中,可以常常带有一些虔诚的企盼,但是切勿存有对“灵光忽现”来拯救现状的侥幸或对捷径的期待。即使灵光会降临,它也不是生活的常态,而是于某个不经意之间,在摄入的多种材料里擦出的火花,而火花只有依靠充足的燃料才能燎原。这是一个严苛的要求,我从未真正做到过,不过,这条困难的道路应该不是完全的歧途,所以我还是以半说教的方式把它写在这里了。
我在这里不谈论关于“哲学作为一种职业”的问题,这在葛洪丹的文章里已经被解释得很好了,虽然时代的境况有所不同;以我的水平,更难以讨论“哲学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我只能以初学者的视角,试图思考“哲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意义。哲学,作为一门学科,是令人愉悦的,也是同任何研究性学科一样令人烦躁的。我不否认钻研任何学科都需要学生抱有热情,不过,这种热情需要在人们清晰认识到学习和研究它的过程后才能发挥作用。即我以为,任何事物的研究,都是大多数枯燥无味的逼近,和一小部分的欢愉结合起来的;一个人的热情和兴趣则体现在是否能够坚持这种逼近,和那一小部分是有多么快乐。在阅读和理解时产生的挫败感甚至无聊,都不能够直接引向一个人缺乏天赋或没有兴趣的结论,反而可以被称为是一种常态。我很清楚,哲学或者其他研究,最后对我来说很可能只代表一份普通的工作和平凡的劳动——这直扑脑袋浇来的冷水似乎令人失望,但也能够使我保持一颗平常心。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冷静是否会令我失去所谓的“灵气”,成为禁锢在方法中的受害者?过分强调清晰和“说人话”,是否使得我想表达的信息不能够被全然传达?这些问题,我还暂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的思考刚刚起步,也并没有能力去预见我的方法所可能产生的后果。不过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做一个单纯的学习机器,真正的哲学生活必然是各种方法混杂的,在理智与情感,激情与冷静中徘徊的这种状态,或许才是哲学的生命发源之地吧。
另外,我需感谢我的哲学老师们。老板引导我们走向哲学中具有激情的部分,包括晚上溜出学校吃饭的那种激情;孙老师、徐老师和袁姐姐则能让我们冷静下来,并且引向一种刨根问底的、温和而坚定的精神,大概是溜出校门之后,根据兜里有几多银子选择餐厅的那种冷静。只希望自己以后可以抛掉一些精神上的包袱,成为哲学这家餐厅的熟客,这样即便囊中羞涩,也可以大摇大摆走进饭馆饱餐一顿,而后赊账一笔,仰天大笑,潇洒离去了。
关于语言学和科学
语言学是一门有相当明确的研究对象的科学,虽然我还没有开始有章法的学习,但我至少能明白它同学习哲学的方法论大相径庭。相比于哲学中,除逻辑等部分外几乎不变的阅读加写作模式,语言学学习则似乎丰富得多,也更有可能让人把握自己是否学到了一种事物。我画无聊的句法树,听总是让我皱眉头加大音量辨别声音的语音学入门课,用蹩脚的方式读IPA,为读得懂一点计算语言学而学习编程。语言是文明的一个窗口,在对不同语言的艰难了解过程中,我频频被人类的智慧和巧思震撼,一种更为直观的,基于事实的平等理念在我心中产生了,像是一种科学的多边主义精神。这和从理论上了解平等为何物是不同的,虽然它们导向的是同一个结果。对于真相和知识本身的寻求,或许总是是带有私欲的,我们中的不少人,都以满足好奇心为由去追求知识的餍足,或者为了解决自己生活中的问题,去获得一些新的知识。然而,如何从这种私人的满足中脱离出来,认识到这些知识更大的益处和意义,并选择将这些益处和他人分享,这大概是我所领略到的一种科学精神吧。
在科学和人文科学交汇之处,在自然语言和符号中处处摇摆时,我愈发感到清晰、严谨的表达以及求真务实的好处。同时,学习一门科学也使我更能够抛开意识形态或其他预设立场来看待问题,这种理性精神是非常重要的品质,不仅可以将人从虚无的境地救出,也给予人以一种对其他人类的信心,以及平淡地接受错误并改正的品质。这同样使我开始转换我读书笔记的写作方式,原先我常常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现在写得则更有条理,像是不成熟的讲义。我猜,这呈现出一种发生在我身上的新的勇气,即当我用模糊的语言表达我的阅读感受时,实际上是没有人能够真正批评它的,因为感受不可被判断为谬误,如此,这就是一种“绝对安全”的表达了。然而,当我试着真正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表达我的理解时,我也接受了它是错误的可能,并且拥抱了可能会来到的批评。当然,语言的美绝不只限于它能够做出精确的表达,我以为语言是有雷霆万钧的力量的,这些力量不可能全由逻辑而来。我所讨论的,只是学术性质写作中的一种情况。
“敢于犯错”是我花费不少勇气学到的一件事情。直到现在,即使我已经了解了批评的重要性,但当收到批评和建议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去反驳,然后才冷静下来思考,这是不妥当的。如何更为坦然接受来自多角度的批评,并且同时保留继续钻研的信心,是我需要一直学习下去的事。
关于人们和这个时代
在我的同学们之中,有一些富有个性的浪漫的人,我偶尔会在他们身上看到一些我喜爱的诗人、文人或哲学家的影子。我们之中的精算家和政治家太多,而诗人太少。作为时代精神中几不可寻的激情和创造力的体现,面对这些纯真的诗人和富有灵气的同伴们,我以为我们应当在同他们交流时尽一种保护的责任。因此,我始终对高中时代出现在我身边的这类人抱有愧疚之意——由于自以为是的缘故,我做出的事总是和“保护”相悖,如兀自切断联系,如不予信任,这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了些微的遗憾。当然,往事已矣,如果生活是一场棋局,或许落子无悔也是对它的尊重。“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当事实告诉你此地不宜安居,就不要安居,在这样一片人群如蚁的嘈杂土地上,我们未必不可无语而歌,无家而园。
是的,人们是嘈杂的,这是一个观点前所未有地丰富而混乱的时代,我们永远有话想说,话好像永远说不完。在阅读了一点历史和政治哲学之后,富有激情地参与政治事件的评论,好像自己在执掌乾坤那样——这是一件令我有些着迷的事,或许阅读这篇文章的您也是如此。后来我阅读了《知识分子的鸦片》,这本书于我是相当重要的一记耳光,令我身上的所谓意识形态病症有所好转,极速膨胀的普罗米修斯式的野心也瘪了下去。政治批评的利刃是公平的,它也不可避免地斩向了我自身,一颗常常伪善的、虚荣的、自私的心灵就此暴露出来:我在某一篇喜剧独白稿里,将这颗心灵比作托马斯·杰弗逊的心灵。我缺乏勇气,我固步自封,我害怕自己的心灵会在某时某刻开始生产优越,那将是我堕落的开始;我害怕我会厌恶伟大和真理,看见深渊而无视崇高……这些害怕虽然虚无缥缈,却也有可能会令人忽视生活中实在的快乐,但由于我常常对自身价值有一种过分认同的倾向,我也很难放弃对它的关注和牵挂。江绪林立场飘渺,然他的死也可以给所有沉浸于政治的忧伤的人们一种警醒,他写道:“我努力地避开政治,只是有时候政治犹如癫痫一样偶尔或发作,让人无法置身事外。”我以为这种政治催生的癫痫绝不应该导向人们的空想。有一些梦境可以诱捕我们生命中的诗歌,植根于现实社会和政治的空想却使人沉沦和腐败。我们脑中建构的那个丰富的未来世界,总是附带着有一个绝不可能达到的前提,对这个幻想世界的介绍越详细,它就催生越多抑郁的症结,这对于实现理想或保持平淡的生活都是有害而无益的。
茨威格以热烈的口吻介绍他少年时代的维也纳,他们怀着一种热望,坐在廉价和吵闹的咖啡馆里,寻找犄角旮旯里还没有被主流文学界肯定的作家,捕捉一切他们可以捕捉的知识,并且在此中嗅到了文艺方面旧时代的倾圮,早早地加入到新世界的洪流进行曲中去。很难再有这样的感觉了。因为我们清楚地明白,未来的时代并不是留给自己的:我们提早感受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和改变世界的难度,思想的激流并不总向一个令人期待的地方勇进。不要说这个时代了,茨威格笔下这充溢着伟大人物名字的维也纳的盛宴,后来也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声震碎,被分裂的思想危局拆解得分崩离析了,不是吗?我常常反复看莱蒙托夫的《沉思》,它为这个时代懦弱、保守和封闭的本性作出预告:“偶尔我们也爱,偶尔我们也恨,但无论为爱或憎都不肯作出牺牲”。我们已经懒于讨论时代精神——这本就不是什么重要问题,或许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什么精神,我也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更勇敢还是更保守。不过,在这个我可以作为配角、路人或者反派,却唯独不是主角的世界里,我至少能够做到这几件事:保持理性和善良,在身上装饰一点悲观和幽默,坚持思考,并且在力所能及之处帮助他人。
关于炫耀
青年人因为社会经历不足的缘故,常常被刻画为一个被虚荣心蒙蔽了双眼的群体。然我以为,敢于行分享性质的炫耀之事,依旧是一种需要练习的本领。我把目前为止我做的所有知识输出和表达都叫作炫耀,它们除了记录我的学习轨迹之外,基本上没有创造什么意义。这并不是自谦,谦逊无疑是一种令人钦佩的美德,不过我的能力还远不足让自己成为一个谦虚的人,最多是自知之明罢了。我原先对于社团活动以及和多人之间的交流互动多有排斥,但近两年前的一次突发奇想,还是让我自己组织了一个社团,名曰“涪陵学社”。听起来像研究榨菜的,但其实是语言学社团名称PH_Ling的谐音,这可是我相当自豪的谐音梗发明,我愿意为之解释无数次。后来这个社团则脱离了语言学的主题,成为一个杂玩社团。回想我们如此不务正业的原因,其实早有端倪——毕竟最开始我把瞿老师骗来做指导老师的理由,也和语言学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因为在之前的TOK课上她放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和《金色梦乡》(似乎还介绍了Psycho-pass),感觉是个相当有趣的老师。虽然社团对我来说是一个新体验,但我也并没有全情投入其中——我不能算一个好的社长或者讲演者,除第一学期设计了语音学的一些科普之外,后面的所谓活动,不过是我最近读到什么,就为大家讲什么,相当随性。社群中的几位老师和学生愿意忍受这一点,真是我莫大的荣幸,其对我本人成长的助益,比我讲演里的那些废话对社团成员的帮助要大得多。这样对于我所学过的事物的炫耀,虽然不能不说是一种虚荣心的表现,但同样将我引向一种新的、实在的交流,令我不至于抱着理想一天天地空想和腐臭下去。我得以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保持对内心的诚实,继续脚踏实地地学习。敢于炫耀是一种勇敢的品质,它使我不会刻意避开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加入到我的写作中,这对于一个写作者精神上的自足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事。我希望在文学创作中,自己也能够一直抱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态度,去炫耀,同时也去直面自我。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罢。
谈到分享性质的炫耀,我一年前开的博客,也是为了达到一种分享和讨论的目的,为我的学习历程做记录(虽然我严重高估了自己写作的引人注目程度,根本不存在讨论这回事)。原本打算做成更学术些的个人主页,但那似乎会使得我在这片自己开辟的网络天地中束手束脚,不知写些什么,于是作罢。近年来博客的逐渐式微使我无比遗憾,我很喜欢博客的交流模式,几年前经常在博客上写东西和交网友。网络世界对我的自我表达之路来说,是极重要的构成要素和最大的推动力,同时它也是降低我口头表达能力的头号杀手。最开始是用了五年左右的网易博客,它的界面相当用户友好,我当时一点儿编程基础也没有,拼凑出来的页面也还能看。当时的博客是微博和博客的混合体,主页上会显示长博客、留言和最近访客,也有一个类似于微博的模块。我从前常常在这个可以发简短内容的板块上抒发一些对生活的不满,后来翻看的时候,由于这些小段文字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再也记不起曾经发生过什么让我委屈不已的事,只觉好笑了。
不过,在2018年的冬天,网易博客宣告停止服务——“陪伴了大家12年,是时候说再见了”。网站不可再操作更新了,数据则会被搬迁到lofter(网易开发的一个新的轻博客应用),我的第一个网络驻地就这样被永远定格在最后一次更新,那好像是一篇愤怒的读书笔记。我最后一次登录网易博客时,留意到了头像下方的一行小字:“注册时间:2013年1月30日”,回首七年间,恍若隔世。一切似乎都不同了,然而在屏幕中的世界里,我的五年却只是被压缩成主页上的五个分区,几十篇日志,和一列名字和头像都非常陌生的访客。网络自留地没有了,而我又总有说不完的话,于是19年上半年,我把妈妈的身份证拿来(因为我还没成年),注册了一个公众号,打算继续写东西。因为妈妈叮嘱过“别瞎写,我不想进局子”的缘故,我写得非常温和,但因为写得实在太浅薄,有迎合大众审美的嫌疑,并且我不喜欢公众号平台过于看重流量的特质,于是就关停了,去年开了这个博客,继续写作。从博客到公众号再回归博客,八年过去了,我的打字速度越来越快,面前的屏幕也从家里的台式机变成了现在的笔记本电脑,眼睛和屏幕之间隔了一副眼镜。手机屏幕越来越大,好像这样能装下更大的世界,可我们早已对此不以为意,而几年之前,我们却还都以为里面封存了需要加载几秒钟才能出现的另一个世界;初中时喜欢的Taylor Swift早就不再抱着吉他唱乡村音乐了,她唱起Welcome to New York,欢迎长大;我也从一个内向、感性又沉默的小姑娘成长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鸡肋存在,不过不去纽约,大概是要去伦敦了。好像扯远了,但我的网络表达历程的确贯穿了我整个青春,我向网络世界炫耀我的思考,它把这些文字收入囊中,期待某年某月某日,在地球另一边的陌生人可能会看到我的炫耀,看到我的一部分洋洋自得的青春。
关于人际关系和生活
我之前半开玩笑地发明了一个“麦当劳社交论”:不管走到哪里,旅人都可以找到一家麦当劳,如果吃不惯当地的食物,就可以用一只巨无霸汉堡饱腹。可是,当旅人离开人生中的这个站点,麦当劳就会被他们忘记。游记里是不会出现麦当劳的,因为下一站一定也有,所以这个巨无霸毋需被记住。我也一样,我是瞬息。在人们一生不停流逝的时光里,我这样的瞬息比比皆是,可以消失在时间轴上,于是也不必记住我。这听起来当然有些悲观,不过,我确实不太爱闲谈和社交,与人熟悉起来对我来说更非易事。这样看来,作为瞬息在他人的生活中融化,似乎对我自身的状态没有坏处。我们之间许多所谓的沟通,都不过是语言的游戏,而真正重要的东西,却常常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的。不过,话说回来,麦当劳虽然处处都有,却也都可以为旅人填饱一时的肚子,这已经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了。我并不愿意把自己封锁起来,关在世界门外,因而对于他人,我虽然并不抱有什么期待,但也相当愿意建立一些良好的、清淡的关系,作为生活的一部分。
虽然享受独处,我对于他人还是颇有兴趣的。一个人成其所是,为其所为的原因,实际上就已经超出了另一个人感知和想象的边界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啊!调酒和捏寿司,是我未来很想学习的两项新技能,因为许多酒保和寿司师傅都可以边工作边和客户聊天,由此得以接触各色的顾客和他们生活中的问题,但又不需要真正解决它们。我没有病理上的社交障碍,也不排斥带有娱乐性质的交流,这在我眼里虽然效率低下却又颇为可贵的,我偶尔会沉醉在它的氛围之中。又或者,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只是我太浅薄和自负,于是总是难以意识到这一点。诚实地说,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感受到自己过着一种社会性的生活,它们给我带来的东西,是个人的学习难以给予我的。
人们常常在高中时代憧憬另一种关系,即恋爱——青春和恋爱像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藤蔓,生物学大概会乐于为这一点作证。而我以为,有两个人参与的恋爱关系是一种巨大的冒险,它不仅剥夺我在自我世界里独处的安全,还令人失去理性判断的准则——如果要在保留一切准则的同时恋爱,又像是“爱情中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什么的,这可不太妙。我对恋爱兴趣不大,事实上,我从未弄清楚过它究竟是什么,于是就将这一部分压抑起来,好在我并没有太多情感需求。我是一个没有连上交通系统的火车站台,人们可以路过,可以在此出来透气,但在这里选择下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恋爱是危险的,任何一件事,只要有了双方的角力,我们就不得不开始思考一种公平,而爱欲与公义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紧张,以至于我们愿意用“all is fair in love and war”来糊弄过去。我以为没有“关系”的爱是更好的:相比两个人一直凑在一起的无聊游戏,调情是更有趣的较量,暗恋则是更细小而温和的咬啮,每一样都更残酷,更浑浊不堪,更深刻难忘。更何况,我们还可以有更广博,更纯真的爱,那是和激情有隔离的,或者是人们交予天主的,或者是一部分人们愿意分享与他人的。前者对于我这样没有什么信仰的人遥不可及,不过,后者无限接近于最好的那一种友情,倒也值得为之冒险。
在我高中生活中有限的社交中,我遇到的几乎所有人都给予了我帮助和引导,即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如今我们确实要分离了,那么,Adieu,Adieu,帮助过我的朋友和师长们,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们,你们的告诫在我可感而不可闻的角落里振聋发聩。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愿我们来日多再见。
最后
下午写完此篇,忽觉已七千余字。这是一篇多么冗长的流水账呀,再写下去,我自己都要失去兴致了。人们常常用信件最后的部分来告别和祝福,而我想说的是,我们都有可能在某时某刻陷入漩涡。这一天很有可能来到——我们忘记大家一同读过什么东西,忘记查尔斯·泰勒,忘记罗素,忘记伍尔夫,忘记乔伊斯,忘记赵元任,忘记乱七八糟的各种名词,因为这些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人总是变得很快,并且这种变化一去不复返。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之中最有望做诗人的人,手中的笔不再写诗,而是写起无穷无尽的工作报告;最想成为导演的人,需要对他人作出妥协,删去最富想象力的镜头;最虔诚的,要成为哲学家的人,在生活的打磨中失去了对这种苦行的忠诚和尊敬。这一天总会不怀好意地来到——那些“没用”的书,我们记不得了;对那些曾引诱出新思想的话语,我们也已不再好奇。不过有一样事很难忘记:在我们的高中生活里,曾经有过几张特别的桌子,在这些桌子上,我们曾怀抱真诚的激情,和异时代的人们一起,做过最不合时宜的白日梦。
以上大约就是我在高中的学习过程里所学到的所有东西。至于是否真正学到,那是要之后再回返评价的事情了。从四月中开始写了一个星期,几天之间,春风变得柔和,迷雾逐渐散去,眼前的道路似乎清晰起来。我知道,自己真正的学习还远远没有起步,对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的认识还太过浅薄。可是我依然要写这一篇诘屈聱牙的反思,以在这个预备告别的时刻,对我曾经做过的事有一个更清楚的了解,并且短暂地厘清我生活的脉络——一个试图保持清醒的,普通青年学生的生活。
高鹿鸣于二零二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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